苏州猪链球菌疑案追踪：当地官员否认死者病因

　　瞭望东方周刊/张悦 2005.08.16

　　苏州猪链球菌疑案追踪

　　“苏州至少有两例感染猪链球菌！”7月底以来，猪链球菌在苏州异地爆发的传言频频在苏州市民的巷议和网上论坛中出现。同时，传言中的两例死亡病人的家属向《瞭望东方周刊》指称，苏州市市立医院和有关部门对他们隐瞒了真实病情。

　　“我个人认为，这两例病人极有可能是猪链球菌的病例。但是苏州一直没有确定，最后的结果也没有公布。”苏州市市立医院的一位经手了两例病人抢救工作的医生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说。他不愿透露姓名。

　　但这位医生否认猪链球菌在苏州爆发的可能性。“一时间好像搞得四川的疫情会在苏州出现一样。这根本不可能，即使有也是散发。”显然，就像信号的传输，流言在传播过程中存在着失真现象。

　　从四川资阳的事例来看，从6月24日第一起病例发生，到7月25日公布官方初步调查结果，一共花了整整一个月还多的时间。“实际上，一天进行血培养，一天进行鉴定就能出结果了，按照最新的技术，四个小时就能鉴定完毕。”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苏州医科专家评论说。

　　资阳的效率低下曾导致很多不知情的农民继续被感染。

　　疑案溯源

　　一位经手两例疑案病人治疗的医生回忆说,事情始自7月28日,“这天上午第一例袁姓病人入院。当时没有经验。因为是第一例,并没有往猪链球菌方向考虑。”

　　病人袁庆华8月3日凌晨2时左右死亡。按照传染病处理没有送回家，直接送殡仪馆火化。

　　“第二例许姓病人在第一例病人死亡当天送进医院，间隔不到半天。8月2日下午发烧，发烧后到家附近的横塘医院输液，不但没有好转，浑身还出现出血点，3日上午转到我们市立医院本部。其病情比第一例病人还要凶险，来时已经休克，肾功能衰竭，接下来消化道出血……一切都那么像猪链球菌感染。”

　　为人所熟知的是，伤口感染是猪链球菌传染的必要途径。“说实话，第一例病人并没有注意是否有伤口，并没有太注意，而第二例病人手上有很多伤口。”

　　另一个细节更加深了医生对两例病人系感染猪链球菌的判断。“他们入院前都接触过生猪,第一例病人的职业是厨师,第二例是横塘镇菜市场卖肉的。其中,第二例病人在专家组会诊时内部定为疑似。”

　　8月9日上午，记者来到位于苏州城区西南角的横塘镇。横塘农贸市场，是一家大型的市内菜场，肉类摊位都聚集在菜场一侧装有蓝色卷帘门的活动房内。

　　同样在这里卖猪肉的袁佛男是死者许某的表弟。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8月2日下午，表哥突发高烧，送医院抢救后，没几天就死了，到现在也不知道死因。

　　袁佛男提及，表哥进医院后，摊位就一直没有营业过，但8月4日下午，防疫站来的人打开卷帘门，往里面喷了不少药水，“味道很臭”。

　　在横塘西街的许家同样经过了防疫站的消毒。经过堆放着花圈的走道，是50岁的许某生前靠卖猪盖起的三层楼房。一张黑框遗像安放在客厅一角，这个倒插门女婿的突然逝去，对于许某78岁的丈母娘和他耳聋的妻子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据市立医院的一位医生透露，在许某入院时，“因为已经有了前面一个病例的经验，当晚连夜召集市里专家组会诊，苏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传染病科主任甘建和担任专家组组长，有六七个苏州最好的专家。市疾控中心也来人了，当时苏州专家都不敢定。”

　　这位医生说，当时有两派意见，临床医生觉得像猪链球菌，但疾控中心不愿意定，强调没有这个感染源。他分析，至少从表面上看，如果确诊为猪链球菌，那么防疫部门是要负一定责任的。

　　“卫生局领导来了后，定下来立即汇报省里。江苏省人民医院ICU重症监护科主任徐鑫荣当晚即赶赴苏州。徐主任告诉我们，他刚在镇江句容会诊了一个相同症状的病人。徐主任很麻利，当时就说至少是个疑似。”

　　经手许某治疗的市立医院外科医生韩震也证实了这一说法。

　　但这一情况并没有全面地传达给最应该知情的病人家属。“专家来了也不能确定病情，医生告诉我有专家定为人感染猪链球菌病，但也有些症状不符合，所以不能定。”死者家属袁祥荣说。

　　到底是什么病

　　“败血症”，这是许某的死亡证明上写到的致死原因。另外两条是，多脏器动能衰竭和感染性休克。

　　“不可能！这些病都是不会传染的。”许某的家属对死因质疑。

　　“在送殡仪馆前，我和医院的一个护工给他换的衣服。皮肤发黄，皮下积血，全身有发紫的血斑，口鼻流血。我要把他手上的绷带换下来，院方说不行，血可能通过伤口溢出进行传染。”袁祥荣说，“不让拿回尸体，又到家里消毒，惊动防疫站，甚至卫生厅。种种迹象表明，这不是一般的疾病。”

　　事实上，第一例死亡病人袁庆华的家属也对医院的诊断结论表示怀疑。

　　其家属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医生说这个病很罕见，在我们医院肯定是第一例情况。但不管是肠炎还是中毒性菌痢都并不罕见。”

　　“而且医生有一些暗示很明显，一是说这个病要从四川调药过来，二是告诉我们猪链球菌有两种，一种是脑膜炎型，还有一种是像你们这样的败血症型。”袁庆华的亲属蒋源说。

　　“当时专家会诊没人敢定,血培养也没留样。定菌痢比较牵强,从发病过程到临床现象,再到结局,跟发给我们的猪链球菌培训资料上的一模一样。可后来通过会诊,还是定了中毒性菌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市立医院医生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他表示，“第一例病人的真正病因已无法考证，已成悬案。”

　　卫生局官员：我们不会隐瞒

　　苏州市卫生局局长府采芹和副局长陈小康曾亲自在医院通宵组织指挥了两次会诊，他们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透露了两次会诊的来龙去脉。

　　“袁姓病人会诊后始终没有怀疑为这种情况（指猪链球菌）。后一例许姓病人是卖猪肉的,有一些皮疹，跟网上猪链球菌症状照片相似,我们特别小心,组织会诊,对他反复进行了三次流行病学史的调查,没有发现他接触过病猪死猪,既不能完全排除,也不能确定,所以没公布。”府采芹说。

　　“对进行了三次血培养均为阴性，但用了大量抗生素以后细菌也可能为零，所以仍然无法确诊。这种情况最难办了。”

　　有医生向《瞭望东方周刊》透露，不是所有的猪链球菌确诊病人血培养都是阳性的，“对人身产生的危害并不是细菌本身而是细菌的毒素造成的。所以有的病人用了抗菌素后病毒杀死了，但毒素仍然消除不了。我看到一个资料，四川的猪链球菌有40%，血培养也是阴性。”

　　府采芹表示，“我们也想最好能弄清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对我们来讲，这个事也不会造成什么坏的影响。”

　　“我们并不会隐瞒什么，今天下午医院请示市卫生局，能否给那个疑似的病人复印病例。我们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副局长陈小康补充道。

　　死者生前接触的是“放心肉”

　　年过七旬的专家组成员王光杰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他告诉《了望东方周刊》，“我比其他医生要大一点，以我的经验诊断既要看临床，也要看流行病学史。症状没有特异性，没有流行病学史就不能诊断是猪链球菌。”

　　所谓的流行病学史是指如要确诊跟猪链球菌有关必须要查证患者此前接触过病死猪。“农林部门不承认病人有接触病死猪的经历。这方面不是我们的责任，农林部门管猪，我们管人。如果农林部门的调查结论与事实有出入的话，他们要负责。”王光杰说。

　　两位死者生前是否存在被猪链球菌感染的途径，到目前为止仍然是个疑问。

　　据院方人员介绍，第一例病人的单位领导说，猪肉是从河南通过正规途径来的。第二例来的时候是清醒的，病人亲口对医生说，他经销的肉是肉联厂的。

　　袁庆华的家属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袁原是苏州饭店的特三级厨师，已经下岗三年，病发前半个月才到苏州市交通银行食堂工作，和另一名厨师郭建国一起搭档烧饭。“两个人每周轮流到市场上买菜，掌勺，都会接触到生猪肉。”

　　记者随后通过电话联系了郭建国，郭说，他们的猪肉都在南环新村菜市场内一家叫金如的肉类连锁店购买，这个品牌的肉是“放心肉”。

　　他还说，袁庆华刚住院时，单位也紧张过，沧浪区卫生防疫站曾到单位说，这个病可能怀疑是猪链球菌，叫他们要消消毒，还给了一些治腹泻的药。“不过后来卫生部门排除了这个可能。”

　　而在许某生前工作的菜场的管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透露，菜场中各摊位所售猪肉均是正规途径而来。

　　“我们购买的猪肉都来自苏州肉联厂。”在同一市场卖肉的许的表弟袁佛男和另一位卖肉摊主共同表示。

　　苏州市肉联厂主管屠宰程序的副厂长唐如鹤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保证，肉联厂保证对病死猪不进、不宰、不销。

　　“尿检确实是抽检的，但其他程序都有七八个经过培训的人员在流水线上给每一只猪检查，镜检每头猪也做。其实早就有程序是专门看猪链球菌的。”

　　“一般的病，我们凭肉眼就能看出来。”但同时，唐如鹤坦言，由于从来没有猪链球菌的经验，他也不能保证在第一时间发现猪链球菌的症状。“老工人有一种迷信的说法，猪尾巴是通天的，猪是管不住的。”

　　特殊时期的特殊事件

　　据国内媒体在四川疫区的调查，此次感染猪链球菌的病人中，相当一部分是因为买了病死猪肉或者分食了病死猪肉所致。而对在养殖中病死的猪，当地农民传统的处理方式就是两种：自己贩卖、分食和出售给非法商贩。

　　8月3日，就在许某住院的当天，商务部发出《关于进一步做好防控猪链球菌病疫情,加强生猪屠宰管理和市场供应工作的紧急通知》（下称《通知》）,要求加强生猪屠宰管理和肉品市场供应工作，各地商务部门主要领导亲自抓，层层落实责任制，采取有效措施，确保不屠宰、不贩运、不销售病死猪，严防病死猪肉进入市场。

　　就在《瞭望东方周刊》在苏州调查期间，8月9日，苏州市电视台苏州新闻栏目播出了在苏州越溪镇存在违法贩卖死猪肉的现象。这至少表明，苏州的猪肉监管仍存在隐患。而越溪镇，离许荣所在的新郭地区非常近。

　　但防疫站下去调查的结果，却是找不到疫源。在无法确认疫源的情况下，府采芹表示，“如果说决不是（猪链球菌）那我们不负责任，如果说是那又没有证据。在苏州没有确定病死猪的情况下很难确诊。”

　　两例可疑病例究竟是仅仅在症状和职业上的巧合，还是另有原因？到现在仍然扑朔迷离。专家指出，苏州即便存在人感染猪链球菌病，也属并不严重的散发病例。但在这个特殊时期的这一特殊事件，仍给我们留下了思考和改进的空间。■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张悦/苏州报道

　　求解信息公开

　　在经过非典这样多次的公共卫生事件和突发事件之后，公众对此类信息的承受能力和成熟度已经提高

　　在苏州发生的猪链球菌疑似事件中，尽管有关部门对这一事件采取了谨慎处理，但并没有影响相关信息的多途径传播。而争论和不信任也在这一过程中被逐渐放大。

　　据调查，最早的传言来自一档电视节目。“四川怪病入侵苏州？”7月30日晚，苏州电视台社会经济频道的《社会传真》栏目提出了猪链球菌是否在苏州出现的疑问。

　　节目中引述据医院方面对这种“苏州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怪病”的介绍，“这位患者目前的情况不是太好。尽管一切症状都是那么可疑，但院方仍旧抱着相当审慎的态度。”

　　节目最后采用了一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大家认为这可能是一个中毒性的痢疾，但也并不排除是一些罕见的特殊菌群引起的感染。”

　　节目播出后的第二天，即有评论表示，“当家属当面表示非常有可能感染猪链球菌时，医院方面不知为何突然否认，表示绝对不可能，这事真的让人十分疑惑……直接感觉就是医院受到某种压力而不敢说出真相。”

　　各种各样的声音也出现在了网络上。一份名为《隐瞒的真相——苏州至少二例感染猪链球菌》的帖子在多个网络论坛上流传，自称做过“有效调查”的作者说：“隐瞒！再隐瞒！有用吗？……难道隐瞒就能万事大吉？难道非典给我们的教训还不够？作为苏州这样一个发达地区，政府与医院是怕影响不好，可是十个蚂蚁用五个手指去捏，怎么盖得住啊！为了自己的形象与地位难道就能置老百姓的安危于不顾吗？”

　　“你不想想，苏州的情况这么好，如果公布会造成多大的不良影响。”市立医院医务部副科长韩震这样理解有关部门的良苦用心。“即使是疑似病例，政府也担心一旦公布会影响到苏州的形象和投资环境，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一位参与诊断结论的医生也是这么认为的。

　　苏州市卫生局局长府采芹表示，苏州是个开放的城市，尊重媒体和公众的知情权，应该公开的信息要公开。

　　但府采芹说，“猪链球菌病例到底有没有，是否能公布的权力可以说并不在苏州市卫生局，而在省上。我不能公开地说有没有这个病例，我没有这个权力和义务发布疫情报告。”

　　“四川的猪疫事件发生后，很快卫生部和省卫生厅都有文件下来。市卫生部门和农林部门都召开了专门的会议。特别对饭店餐饮业加强了监控，展开培训工作，在医院方面成立专家组。并通过媒体对市民进行提醒。”府采芹表示苏州市各职能部门确实为做好猪链球菌的防疫工作做了大量努力。

　　客观地说，苏州市卫生部门采取“鸭子划水”的办法，少发声，多做事，通过宣传教育等各种途径积极有效地告诉公众如何预防猪链球菌也存在是出于社会稳定和公共利益的角度。

　　而另一方面，专家认为，信息公开和透明才是公共利益的最大化。中国社会科学院传播学专家闵大洪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表示，在经过非典这样多次的公共卫生事件和突发事件之后，公众对此类信息的承受能力和成熟度已经提高。不会轻易造成恐慌。

　　针对四川发生的猪链球菌疫情，有专家认为，“在突发事件的信息公开、透明发布上，中国已符合国际惯例，所以四川发生的猪链球菌事件不会造成大面积传播，也不会引起民众恐慌。”

　　“政府特别是权威的卫生部门，应该及时公布情况，尽管有争论和一些复杂情况，但也应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老百姓。”闵大洪分析说。

　　他认为，隐瞒不报、信息封闭的结果只能是谣言满天飞，公众不知所措，进而形成社会恐慌，导致更大的社会危机。